张爱玲小说《赤地之恋》第四章
饿莩 2010-09-19 15:17:04 热度:38682°C
引导语:张爱玲的《赤地之恋》这部小说真实地反映了一个建国之初政党对人性的摧残与控制,个人的一切在政党面前没有存身之地,更谈不上独立的空间与思想。下面是小编收集的小说的第4章,欢迎大家阅读学习。
刘荃仓皇地把他自己的东西收集在一起,牙刷、衬衫之类,一件件抓起来就往背包里一塞。桌上那盏豆油灯,灯油快干了,只剩下青荧荧的一点微光,使那整个的黄土屋子里充满了青黑色的阴影,仿佛有了这点光亮,反而比没有倒更加黑暗些。
唐家那边屋子里黑魆魆的,一点响动也没有,似乎他们已经睡了。也许他们也在屏息听着外面的脚步声。也许他们也有一种错觉,以为只要悄悄地一声不出,就不会找到他们头上来。
他应当立刻搬出去,回到小学校去,土改工作队员不能住在地主家里。要划清界限。其实他自己也知道,要搬也用不着这样仓促,根本住在唐家也并不是他的过错。他仅只是一种逃避的心理,不愿意亲眼看见马上就要发生的这件事。
他提着背包匆匆走到外面的月光中,迎面正遇见民兵的队伍打着灯笼拥到院子里来。
「什么人?」有人喝问。
「是我。工作队里的。」
一个民兵举起灯笼来在他脸上照了一照,没言语。这里大家已经纷纷喝吆着冲进屋去。
「唐占魁呢?叫他出来!带他去问话!」
大家嚷成一片,刘荃就乘乱里挤了出去,在那月光下的黄土弄中连跑带走,很快地已经把那喧哗丢在后面老远了。
然后他忽然想起来,还有二妞给他洗的那套衣服丢在唐家没有带走。他在心里诅咒着,他讨厌自己在这种时候还会记得这样琐屑的事。但是无论如何,得要去拿回来,那是他仅有的换洗的一套。要拿还是趁现在乱哄哄的时候去,比较好些,要是明天单独再到他们家去,他实在是怕唐占魁的女人和二妞对他哭诉。而且也要避嫌疑,再到他们家去,被人看见了要发生误会的。
引导语:张爱玲的《赤地之恋》这部小说真实地反映了一个建国之初政党对人性的摧残与控制,个人的一切在政党面前没有存身之地,更谈不上独立的空间与思想。下面是小编收集的小说的第4章,欢迎大家阅读学习。
刘荃仓皇地把他自己的东西收集在一起,牙刷、衬衫之类,一件件抓起来就往背包里一塞。桌上那盏豆油灯,灯油快干了,只剩下青荧荧的一点微光,使那整个的黄土屋子里充满了青黑色的阴影,仿佛有了这点光亮,反而比没有倒更加黑暗些。
唐家那边屋子里黑魆魆的,一点响动也没有,似乎他们已经睡了。也许他们也在屏息听着外面的脚步声。也许他们也有一种错觉,以为只要悄悄地一声不出,就不会找到他们头上来。
他应当立刻搬出去,回到小学校去,土改工作队员不能住在地主家里。要划清界限。其实他自己也知道,要搬也用不着这样仓促,根本住在唐家也并不是他的过错。他仅只是一种逃避的心理,不愿意亲眼看见马上就要发生的这件事。
他提着背包匆匆走到外面的月光中,迎面正遇见民兵的队伍打着灯笼拥到院子里来。
「什么人?」有人喝问。
「是我。工作队里的。」
一个民兵举起灯笼来在他脸上照了一照,没言语。这里大家已经纷纷喝吆着冲进屋去。
「唐占魁呢?叫他出来!带他去问话!」
大家嚷成一片,刘荃就乘乱里挤了出去,在那月光下的黄土弄中连跑带走,很快地已经把那喧哗丢在后面老远了。
然后他忽然想起来,还有二妞给他洗的那套衣服丢在唐家没有带走。
他在心里诅咒着,他讨厌自己在这种时候还会记得这样琐屑的事。但是无论如何,得要去拿回来,那是他仅有的换洗的一套。要拿还是趁现在乱哄哄的时候去,比较好些,要是明天单独再到他们家去,他实在是怕唐占魁的女人和二妞对他哭诉。而且也要避嫌疑,再到他们家去,被人看见了要发生误会的。
于是他又逼迫着自已往回走。还没到唐家门口,在黑暗中已经听见唐占魁的女人哭喊着:「求求大爷们,行行好,饶了他吧,行好的爷们!大家都是街坊──」
「有那些废话!叫唐占魁出来!」
「人呢?──躲也躲不掉的,罪上加罪!快叫他出来,」
「去搜去!」
「咱们一不是地主,二没有犯法,干吗逮他?」那女人哭叫着,「他爹一辈子没干屈心事,不信去问,──都是街坊,有什么不知道的?」
「再嚷,再嚷,把你也捆了去!」
「刘同志!」二妞的声音绝望地叫着:「刘同去呢?刘同志上哪儿去了?」
刘荃进院门就看见她,也看见他自己的衣服,衣服抹平了之后又晾了出来,晾在院子里那根铁丝上。二妞牵着他那制服上的一只袖子,仿佛拿它当作他的手臂,把额角抵在那袖子上,发急地揉搓着。
刘荃觉得他是世界上最可鄙的人,但是他没有办法,他只能镇静地走上去,把他那制服的裤子取下来搭在手臂上,再来拿那件上衣。
二妞一看见他回来了,本能地把手一缩,把他那只袖子放了下来,大概自己觉得她这种举动太不妥当,然而随即又忘其所以地拉住他的手臂,颤声叫着:「刘同志!你救救我爹!救救我爹!你看他们怎么乱逮人!」
「他妈的,上了房了!」突然有一个民兵大叫起来。「揍他妈的!」跟着就听见「砰!」一声枪响,一道火光向空中射了出去。
「救命呀!要打了人了!」二妞狂叫起来。她抓住刘荃的手臂拚命摇撼着。「我求求你!我求求你!救救我爹!」
刘荃一面挣扎着甩开二妞的手,一面去拿他那件衣服,但是也不知怎么,衣服挂在那里,扯来扯去再也扯不下来。他不明白那是怎么回事。那种奇窘,简直像在噩梦中一样。
然后他发现,原来衣服上的一排钮子全都扣着,把那件上衣横穿在铁丝上。他匆忙地去解钮子,一个个地解开。他可以觉得二妞站在旁边呆呆地向他望着,她的脸在月光中是一个淡蓝色的面具,两只眼珠子像两颗圆而大的银色薄壳玻璃珠。
「趁早给我滚下来!」有人向屋顶上喊话。「再不下来真揍死你!送你回姥姥家去!」
「砰!砰!」接连又是两声枪响,随即哄然地又在人丛中起了一阵骚动。恍惚看见屋脊上一个黑影子一晃,倒栽了下来。
「爹!爹!」二妞狂喊着挤到人堆里去。
刘荃在混乱中脱身走了。
小学校里那天晚上灯烛辉煌,因为捕人的事彻夜地在进行。逮来的人都送到后院两间空房里锁着。张励也还没有睡,几个重要的干部也都在那里。刘荃随即从他们那里听见说,唐占魁不过臂部中了一枪,摔下来的时候伤得也不重,已经扣押起来了。
第二天早晨,刘荃换上他的另一套制服,发现胸前的钮子少了一颗,大约是昨天晚上晾在铁丝上的时候,拚命扯它,扯掉了一颗钮子。他不由得苦笑了,他觉得他在昨天那一幕惨剧里演的是一个可笑的角色。
唐占魁的女人提着个篮子来送饭,闹着要进去见唐占魁一面,她不放心他的伤口。民兵没让她进去,她就坐在地下呜呜地哭了起来。刘荃隔着两间屋子听见她一头哭一头诉苦:「一早就来了人,什么都给贴上封条,柜上贴一张,缸上贴一张,三间屋子封上了两间──尽自在旁边叩头,求他们少贴两张,还给磨盘上也贴上一张,油盐罐子都给封上了!」
开斗争大会那天,她在开会之前又在会场里恸哭着,见了干部就叩头。「几十年的老街坊哪,您行行好,宽大宽大他吧!」
「出去出去!──跑了这儿来胡闹!」孙全贵这样说了一声,匆匆走了过去。
有一个土改工作队员倒是耐心地劝告她:「你要站稳立场呀!你到现在还不肯觉悟,不肯把你们俩的命运分开,那是死路一条,连你也要受到人民的裁判!」
她看见那年轻人脾气好,更是钉住了他不放松,哭着说个不完。「做做好事吧同志,我们也是受苦的人哪!可怜他苦了一辈子才落下这几亩地,哪怕地都拿了去,好歹留下他一条命,往后做牛做马报答各位爷们!」
「去去去!你再闹,也捆你一绳子!」李向前走过来说。
她并不走开,依旧站在台前,四面张望着,寻找她哀求的对象。她那红肿的眼睛里含着两泡眼泪像两个玻璃泡泡,鼻孔也是亮汪汪的,嘴里不住地抽抽噎噎吸着气。会场里人声嘈杂,一阵阵地像波浪似地涌上来,她心里恍惚得厉害,只有那抵在她背脊上的粗糙的台板是真实的。
这次的大会是在韩家祠堂前面的空场中举行,场地上搭着一个戏台,逢年过节总在这里唱戏。戏台上面罩着小小的屋顶,盖着黑瓦,四角卷起了飞檐。台前两只古旧的朱红漆柱子,一只柱子上贴着一条标语,像对联似的:「全国农民团结起来,」「彻底打垮封建势力。」檐前张挂着一条白布横额,戏台后面又挂着几幅旧蓝布帷幔,还是往日村子里唱戏的时候用的。台前的几棵槐树,叶子稀稀朗朗,落掉了一半,太阳黄黄的直照到戏台上来。那秋天的阳光,也不知道怎么,总有一种萧瑟的意味,才过正午就已经像斜阳了。
小学生打着红绿纸旗子,排着队唱着歌,唱得震耳欲聋,由教员领导着走进会场,站到台前靠东的一个角落。民兵也排队进场,个个都拿着枪,一色穿奢白布小褂,拦腰系着一根皮带,胸前十字交叉扣着子弹带与手榴弹带。台前站了一排,台后又站了一排,四下里把守定了。农会组织孙全贵在人丛中挤来挤去,拿着个厚纸糊的大喇叭作为扩声筒,嗡声嗡气地叫喊着。
「妇女都站到西边去!青年队站到这边来,挨着小学生站着!大家站好了不要乱动!孩子该溺尿的先带出去溺了尿,待会儿不许出去!喂,你们墙跟前的都站过来些,远了听不见!」
干部与土改工作队员大都分布在群众中间,以便鼓舞与监督。张励却和一小部分队员闲闲地站在会场后面,仿佛他们不过是旁观者。张励的一只护身的枪,今天也拿了出来佩带着,为人民大众助威,防备会场上万一有坏分子捣乱。他的外貌很悠闲,心情却十分沉重,也像一切舞台导演在新剧上演前的紧张心理。
摇铃开会之后,先由农会主席报告了开会的宗旨,然后就有一些苦主一个个从人丛里走上台去,轮流提出控诉。台上说着,台下就有干部与积极分子领着头喊口号,轰雷似地一唱一和。张励不断地轻声嘟哝着自言自语:「发言人还是布置得太少,太少。跳出跳进总是这几个人。」
看了一会,他又别过头去和李向前耳语:「你去跟妇会主任说一声,叫她再加一把劲。怎么看不见那些女人出拳头?」
李向前一会又走过来说:「我让他们挑了两担水来,大家都润润喉咙。群众喉咙都喊哑了。
「喝水还是慢一慢。」
「怕松下气来?」
张励微微点了点头。「而且大家跑来跑去,都离开了部位,没有人督促他们,怕他们不跟着吼,不出拳头。
」
台上有片刻的「空场」。群众都纷纷回头过来向场外张望着。
「对象来了!对象来了!」有人轻声说。
又进来了一队民兵,押着一群斗争对象,都是两只手反绑在背后,低着头一个跟着一个,走了进来。全场顿时寂静无声,只听见台前台后排列着的民兵齐齐地伸出一只手来,豁喇一声响,把枪栓扳上了。如临大敌,空气更加紧张起来。
在死寂中突然听见孙全贵大叫一声:「打倒封建剥削大地主!」他在人丛中高高伸起一只手臂。
「打倒封建剥削大地主!」群众也密密地擎起无数手臂。
刘荃站的地方靠近妇女那边,可以听见妇会主任在那里顿着脚发急,指着名字一个个催促着:「上劲些呀,夏三婶!大声着点!拳头捏得紧点!招呀招的,冲谁招手呀?」
「永远跟着毛主席走!」孙全贵叫喊着。
「永远跟着毛主席走!」暴雷似地响应着。
斗争对象逐个被牵上台去,由苦主轮流上去斗争他们。如梦的阳光照在台上,也和往年演戏的时候一样,只是今年这班子行头特别褴褛些。轮到唐占魁的时候,他瘸着腿走上台去。张励看见那雇工冯天佑上去向他追讨积欠的工资,不由得气愤地说:「这冯天佑还是不行!一上台就慌了!」他觉得非常失望,因为这冯天佑是他一手发掘出来的新人。
「都是那稀泥泥扶不上墙的货,」李向前也微微摇了摇头。
「我早说过的,演习的次数太多了反而不好,像唱留声机,没有感情。」
「不演习不成哪,背不上来,」李向前突着说。
「你打算拿点小恩小惠收买咱,就买住咱的心了?」冯天佑一只手叉着腰,一只手指着唐占魁,直指到他鼻子上去。但是他的声调十分软弱,说得又断断续续的。接不上气的时候,台下的孙全贵就拚命地带着头喊口号,像川剧里的帮腔。
「打垮封建地主!」大家轰雷似地跟着喊。
「天下农民是一家!」
「拥护毛主席!」
「跟着毛主席走到头!」
喊过一阵口号,再度静寂下来的时候,冯天佑似乎忘了说到哪里了,竟僵在台上。
「唐占魁还不跪下!」台下有人不耐烦地叫喊着。「这台上没有他站着的份儿!快叫他跪下来!」
旁边有人搬过两块灰色的砖头,两个民兵一边一个,揿着他的肩膀,让他跪在砖头上。
「唐占魁,你别装蒜!」冯天佑重振旗鼓冲上前去,一把揪住唐占魁的衣领。「这笔账今天咱们得算一算!大前年咱死了爹,你假仁假义,算是借钱给咱买棺材,借了你那阎王债,咱一辈子都还不清!有这事没有?你说!你说!」
台上弥漫着那充满了灰尘的阳光。唐占魁始终把头低着,他的脸是在阴影里,但是刘荃站在前面看得十分清楚,他并没有抬起眼睛来,可是脸色略微动了一动,那忠厚的平坦的脸上突然有一种奇异的怨毒的表情,他嘴角的皱纹也近于嘲笑。
他的脸向着台下,冯天佑仅只看到他的侧面,但是不知道为什么,冯天佑竟顿住了,说不下去了。
「冯天佑你别怕他,尽管说!有群众给你撑腰!」台下的孙全贵高声叫喊着。
「他妈的,咱冤了你啦?」冯天佑红着睑走近一步,把唐占魁当撞了一下。「你说!咱冤了你啦?」
唐占魁两只手反绑在后面,被他一推就失去了重心,从砖头上溜了下去,倒在地下。
「对,打他!打这狗入的!」台下几个积极分子一递一声嚷着。「拖下来打!让大家打!」
民兵把唐占魁扶了起来,冯天佑又质问他,打他的嘴巴,吐他一睑的唾沫。
「让大家吐吐!」有两个人爬上台来帮着唾他。
唐占魁带着平静而执着的脸色,极力把身体向前伛偻着,仿佛护着他心底里藏着的一些什么东西,仿佛暴露在外面的一切都不是他,只是一些皮毛。
斗争已经达到了高潮。再给他戴上了一顶丑角式的白纸糊的高帽子,上面写着「消灭封建势力」,此后他就被牵下台去,另换了别人上来。地主一个个被斗倒了之后,农会主席下令把台上的白布横额拆了下来,绷在竹竽上,两个人扛着走下台去,民兵押着地主们在后面跟了上来,一长串地主戴着高帽子游街。民众依旧分组跟在后面,高呼口号。绕着村子游行了一周,仍旧把地主送回小学校去扣押起来。
开过了斗争大会,土改工作并没有结束,其实才正进入紧张阶段。第二天再度召开群众大会,选出了一个评地委员会,评议阖村田地的优劣。土改工作队员帮着他们计算亩数,会珠算的忙着拨算盘,不会珠算的就有无数冗长的算术题要做。同时还要计算地主应当清偿的历年剥削所得的,与积欠的工资。
工作队员天天聚着在合作社算账。张励把这些刻板的工作留给他们做,自己却腾出身子来和干部们进行追欠的另一部分──挖底财。
现在小学校里住着不少的工作队员,都是像刘荃一样仓促地从农民家里搬出来的,他们的房主人都是由富农中农提升为地主。他们分住在小学校里的教务室与课堂里,离后进的小院子很远,但是夜里常有时候听到惨叫的声音,大家都知道是挖底财的工作在进行,但是谁也不敢深究。
这一天张励忽然得意洋洋地向刘荃说:「唐占魁自己承认有五十块洋钱埋在地下。也说不定还不止这些。不要看不起人家『表壮不如里壮』,肉子厚得很!所以像你这样的知识分子是很容易给他们蒙过去的。而且你以为他生活过得苦,也还是拿城市里的生活水准做标准,我早就指出了这一点。」
正说着,孙全贵走了过来说:「张同志,我马上就带他去一趟吧,迟了怕他家里人把东西挖出来挪了地方。」
「他不是说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吗?而且要挖也早挖了。不过你现在马上去一趟也好。」
「刘同志,」孙全贵笑着向刘荃说:「你在他家住过的,他那屋子你横是摸清楚了,你也跟着走一趟吧?」
刘荃觉得张励在旁边微笑着注视着他,大概以为他一定又会犯温情主义,因而感到为难。他立刻很爽快地回答了一声:「好。走!」
孙全贵另外带着四个民兵,又分了一只破枪给刘荃拿着,以壮声势。当下把唐占魁从后院的黑屋子里提了出来,用绳子套着他一条胳膊一条腿,绳子握在民兵手里。唐占魁已经不是在斗争大会上的情形了,遍身灰土与血渍,走路依旧不方便,比以前瘸得更厉害了,脸上有些伤痕似乎也是前天开会的时候还没有的。眼睛肿得合了缝,押解他的人里面有刘荃,也不知道他看见了没有。
一行人进了村子,走进唐家的院门。
唐占魁的女人在窗户眼里张见他们押着他进来,不禁惊喜交集,连忙轻声叫了声「二妞!爹回来了!唉,只要人回来就算了!总算老天保佑,只要人没事就好!」一面念叨着,急忙迎了出来,却陪着小心没敢说什么,也没敢向刘荃招呼,眼睛却忍不住连连向唐占魁偷看着。
大家都没有理睬她,径自押着唐占魁进了屋子,他老婆也怯怯地跟了进来。
刘荃的第一个感觉是有些诧异,里面的屋子并没有怎样改变。灶门前横卧着两捆茅草柴。唐占魁的旱烟袋依旧躺在墙上的黄土窟窿里。只是满屋子东一张西一张贴上了许多白纸封条,看着有些刺眼。二妞两只手抄在黑布围裙底下,站得远远地望着他们。她看见他就像是不认识一样。
「拿把锄头来!」孙全贵掉过脸来向唐占魁的女人说。
那妇人呆住了,和她女儿面面相觑。显然她是想起了村子上有一次,有个人犯了事,干部一锄头打死了的事。她惊慌得说不出话来。
「妈,锄头犁耙不是都封起来了?」二妞说。
「是呀,孙同志,都贴上封条了,」她母亲连忙接上去说:「不敢动它。」
「胡说!是我叫拿的,有什么要紧?快去拿来!」
唐占魁的女人只是俄延着不动身。还是二妞明白,看了看他们手里的枪,觉得他们要打死唐占魁还不容易,何必一定要锄头。她随即跑到那封了门的磨房里,把封条撕了,拿了把锄头出来。一个民兵接了过去。
「把门关起来!」孙全贵吩咐着。
二妞母女眼睁睁地望着,看见锄头又递到唐占魁手里。
「快挖!」那民兵在他背后踢了一脚。
「把门背后的东西挪开,扫帚拿走,」孙全贵说。
「挖什么呀,天哪?」唐占魁的女人颤声问。
唐占魁一锄头筑下去,身子往前一栽,几乎跌了一交。
刘荃实在忍不住了。「算了算了,让我来吧,叫他滚到一边去。照他这样要挖到几时?」
他把枪倚在门框下,去夺唐占魁的锄头。
二妞的脸色反而变得更加固执而冷漠。
唐占魁却还不肯放手,昏昏地抡起锄头来,又是一下子筑下子。大家只怕被他误伤了,都倒躲不迭。唐占魁虽然东倒西歪的站不稳,究竟他种了一辈子的地,用起锄头来总是得劲的。不大的工夫,就已经掘出一个浅浅的坑。
门关着,那阴暗的房间更阴暗了,充满了泥土的气息。唐占魁的女人突然感到一种新的恐怖。难道是叫他自己掘了坑来活埋他?
坑边堆着的半圈泥土越堆越高,几个民兵各个倚在枪杆上,无聊地站在旁边,把脚尖拨着泥块。孙全贵在一张板凳上坐了下来,端起桌上的一只瓦茶壶,两只手捧着,就着壶嘴谷笃谷笃喝着,不时回过头去叱喝一声:「快挖!」
二妞站在旁边一动也不动,只是瞪着眼睛望着,两只手卷在黑布围裙里。
孙全贵松了松腰带,又踱到坑边来,说:「怎么挖到三尺深还没有?到底是在这块地方不是?」
唐占魁把锄头拄在地下,伏在那柄上直喘气。
「你说!老实说!到底是埋在什么地方?」
唐占魁只是不作声。逼得紧了,才说了一声「不知道。」
「不知道!你不是说得清清楚楚,有五十块银洋钱装在坛子里,埋在门背后?」
「五十块银洋钱!」他女人在旁边叫了起来。
「哪儿有呀,我的老天爷。这是哪儿来的话?」
「得了得了,你这是装的哪门子的蒜!」孙全贵向她说:「明摆着的,这还不是你挖出来挪了地方了!快拿出来!」她急得哭喊起来:「叫我拿什么出来呀?一辈子也没瞧见过这么些个钱,他有俩钱就买了地了!去年春上为买耿家哪两亩地,还背了债!哪儿有大把的洋钱埋在地下,倒去借债?」